“我,懷孕了”
這想法像是雷一樣,突然打進了他的腦中。。
走出診所,一陣風吹來,劈劈趴趴的打響樹夜,雲吃掉了光,他看了看手錶,確認了一下時間,突然覺得整個城市涼了不少,突然想起來,早上出門前的氣象報告說,今天鋒面來,氣溫會陡降個幾度,他邊吃著牛奶土司,想說那件黑色薄外套在抽屜底層,該記得拿出來,沒想到還是忘了,就好像最近記不起的一堆瑣事,出門忘了鑰匙,忘了重要的約會,記不得待辦事項,總覺得近來的日子脫了序,手臂被風吹的有些涼,不禁打了個噴涕,他咒罵了自己兩句,想著剛剛醫生講的話
“你下腹中長了一個異生的肌肉瘤, 就在膀胱後方與直腸前方,主要的血管連結到你的左右髂總動脈,這也是你最近為什麼小腹漲大,而且會覺得頻尿的原因,你看超音波圖,這一塊白色的影子就是了,看到了嘛?”
他看了看螢幕,那些灰色,白色,黑色的影子交錯重疊,他還是沒辦法明白,為什麼只是顏色的不同,就能決定那些是正常,那些是異常,那些該屬於體內,那些是該被排除的。他想起了他的祖父,肺,伯父的肝,他父親的胃,癌細胞像是他們家族的印記,就像是血脈一樣,流在他們的體內,他想起了他父親的頭髮,在化療的後期,落在白色的地板上,那一撮撮的黑髮白絲。
“這會有什麼影響嘛?良性的嘛?能切掉嘛?”
“嗯,其實還有一個問題,怎說呢,你看超音波,這邊,有沒有看到有個規律的震動,這很像是一個膜包著另外的東西,我剛剛會同我們婦科的同仁討論過了,這看起來跟子官裡有著嬰兒非常非常類似,嗯,應該說一樣”
“這是什麼聖經故事嘛?外加我是男的,連聖母瑪莉亞都是女的,你們有沒有搞錯了?”
“我們反覆的觀察了很久才敢這樣跟你說的,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狀況,或者是說,整個醫學界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狀況,之前是有變性的男生懷靠著手術有懷孕的記錄,不過像你這樣自發性的,倒是從來沒有過”
“那我是該怎麼辦?”
“目前判斷是對你的身體尚無影響,可能要再觀察一陣子,只能說,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,不過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,也許有機會解開很多醫學上的迷團,我們定期觀察,可能要多作些檢驗,如果你有什麼問題,或是異狀就趕快和我們聯絡”
“然後你可能要把你過去半年來的性行為稍微回想一下,等可以作DNA檢驗後會比較清楚,不過可能要跟你說一下,性行為的對向如果有男生也請告之”
看了看,敦化南路上車水馬龍,一部計程車卡在路中間想要左轉,後面被擋到的車氣急敗壞的喇叭聲咆哮著,整個路口堵的混亂。他看了一下手機,螢慕上顯示著11:11。
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某個夏天,年輕的他曾遊到一個城市,炎熱而且雨不停的的城市,細雨,大雨,驟雨,暴雨,也都沒能壓抑住這城市的張狂,更像是滿出來的慾望,流在瀝青的路面上,沒有月光和星星,細細的燈火闌珊的流在路面上,白的,紅的,藍的,綠的,黑的,如同街上的人的各色眼睛,幽暗又渴望的望著彼此眼後的靈魂。
有人說,不管外表怎麼變化裝扮,只要看眼睛,那虹膜的紋路是時間與事情交錯紀錄,就像黑膠唱盤的溝槽,只差人門發明可讀取的唱頭,而他那時的雙眼是清徹透明的,反而櫬脫出他那藍色雙眼的混濁與那黑色瞳孔的黑深不見底
“我?我來這邊六個年頭了,退休之後,沒什麼事做,我的家鄉冬天很長,雪整整從十一月下到隔年三四月,下到最後,什麼東西都蓋去,連我妻子的墳墓都蓋著,只剩下白色的一片,有一個夜裡,我出外一看,月色明麗,天是白的,地也是白的,感覺整個世界只有我,只有我這一塊是個黑暗的空洞”
“我妻子晚年不太和我說話了,沉默就像最吵鬧的話語,整天轟炸著我的,安靜的飯桌,無言的床頭,連看我的眼神,那個我最後不了的安靜眼神,連他死後,我都還能聽見著,她那些沒有講出來的話,從早到晚,講著,可是你知道嘛,雪就像蟲一樣,每降一次雪,就吃掉一點聲音,最後只剩下那雪從樹上掉下來的唰唰聲“
“頭一兩年,只有冬天才會過來逛個一兩周,後來慢慢的越待時間越來越長”
“不講這些了,沒什麼意思,你喜歡音樂?不錯啊,你看台上那些樂手,台下的觀眾,大家的臉上都是笑容,我現在才發覺,原來冷的不是天氣,是那一張張嚴酷的臉“
“再多喝一杯啤酒吧,這邊的啤酒雖然都溫了,不過還是可以喝一喝”
到他的第三杯,他的第五杯後,只見他的一隻手放到他的大腿上,藍色的血流在那起了皺的皮膚上,不知道是手上的汗還是啤酒杯上的水珠,潤濕了麻料短褲,他感到濕潤有種溫度,比周圍氣溫稍高,比自己體溫略低,沿著雙腿的朝根部移去,他心跳像是發了狂的越跳越快,血液身上亂竄,臉紅,手腳顫抖,感到天旋地轉,一陣熱氣像是從他身體內處炸開,他吐了,黃褐色的嘔吐物鮮明的印在白色汗衫上,他連忙說了聲抱歉就一路往旅館跑去,躺在床上,久久腦中還是一片混亂,就看著窗外妖豔的霓虹燈閃了一整夜。
所以他是喜歡女生的嘛?他喜歡看舞,探戈,蓬嚓嚓嚓 | 蓬嚓嚓蓬嚓 | ,一拍可以是一個慢步或是兩個快步,第一拍,一個踏步,擠開檔在兩個身體的空間,下一拍,腿用力的踢出,緩緩勾向對方,再一拍,一個眼神交會,甩開彼此,那緊存的連接,兩隻手,比亞當的誕生靠近一點,比相擁遠一點,直到下一個眼神的交會,所有的欲望都透過眼神,還有兩雙腿延伸,勾纏,分開,他喜歡那樣,就像單純的作愛,不管舞的多燦爛,歌曲停在最後一拍,兩人相靠緊,安靜的聽著雙方的鼻息,然後緩緩的分開,不用多說些什麼,他覺得理想的關係不過如此。
一次有個女的對他說到,“你知道嘛?我是羨慕你的,你是個沒有熱情的人,沒有熱情就不會有失去的苦,深墜的痛,不會感受到那恍忽的白日豔光,那夜的幽暗清醒,你不需要掏空你自己,如果你真的還有些什麼的話“ 那時他正想著該如何開口請她離去,不管怎樣,他一直無法習慣有個人躺在他的身邊過夜,他已經忘了她的名字,臉孔,但那說話的微息聲倒是又轉在他耳中。
中午的捷運依然人擠人,交錯的兩排電扶梯送著一排排的人,眼神空洞,像是科幻電影中機器人的生產線,那些沒打開開關接上電的半成品,一個個被送往地上地下。他也曾經有過個多年的女友,小兩屆的學妹,有著一雙大眼睛,白的瓷搭著黑色珍珠,看著你時,眼睛就睜的更大。同學總鬧著安排兩人獨處的機會, 他一直都很安靜,不曾表示過什麼,所以大家也當他是有興趣。某一晚活動,後大家興高采烈的喝了幾杯,散場大家都推拖另外有事,要他送她回去,她的皮膚很白,白的如旁邊盛開的流蘇,臉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,滾燙溫熱的血,他可以感覺到那溫度從他手心傳上來,一種他不明白的溫度,就如同他不明白那天過後的的那些笑聲,話語與眼淚。
有次在捷運站遠遠的望見了她,他並沒有招呼,只是靜靜的看著,看著她慢慢的走到人群中,突然間,他發覺他認不出那臉孔了,那每天早上醒來他第一張看到的臉孔,額頭上蓋在瀏海下的一顆痣,左眼微大於右眼,那笑起來左邊會上揚的嘴角,現在全都隱沒在人群中,那每一張看起來都一模一樣的臉,屬於城市特有的臉,冷默的臉。他沒跟她提起這些,只是安靜的搬離了一起的住所。
想起了她有次問到“不覺得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嘛?“他想,那是要多久?時間不管怎樣都只是流逝著,最後只剩下蒼白的歲月。
到了辦公室後,他順手把口袋的發票塞到抽屜中,抽屜中盡是滿滿的發票,紅的,綠的,藍的,看起來至少有數個月沒有對過獎了,他看著發票想著,如果有天他突然消失不見了,所有存在過的痕跡都被抹去,戶政事務所的資料,各商店的會員資料,google上所有找的到他的相關資訊,都像1984中一樣,被個特殊單位改過抹去,只剩下這一整抽屜的發票,有沒有人可以從發票拼湊出他是怎麼樣的人,過著怎樣的生活。
周一到周五,八點半總在某轉角的便利商店買個鮮奶加地瓜,偶爾會有張早一點的發票,鮮奶會換成了杯卡布奇諾,是早上會議嘛?中午總是在便利商店不遠處的那條街上吃著,好像常會一家餐廳連吃個好幾天,然後就很久不曾光臨,不過看樣子他對麵點比較偏愛,家裡是北方人嘛?下午會有另外一張黑咖啡的發票...,然後他看到了剛剛順手塞進去的掛號單,想起了,如果...,他沒辦法再想下去,他從來都不覺得小孩是多美好的事,地球就是人太多了,每一個小時又有上萬個小孩出生,又要吃掉幾百噸的糧食,用的穿的,不知道要燒掉多少筒汽油,“……週期性災難持續存在的原因自人類有史以來就已經存在,目前仍然存在,並且將來會繼續存在,除非我們的大自然的物理結構發生決定性的變化...“而且,他完全沒法想像一個有著和他相似面容的人,他撥了通電話。
躺在手術台上,聽著麻醉師數著,一二三四…二十七二十八…,他感到異常的清醒,手術房中迷漫著消毒水的味道,牆壁上的時鐘滴搭滴搭走的很快,時針快掃,刷出了一片陰影,越擴越大,籠罩整個房間,只有手術燈從頂下照下,照著他的身體,那潔白光輝燦爛的身體,他聽到麻醉師說”可以了,心跳八十,血壓五十,一百一”冷烈的手術刀碰觸到了他的肌膚,金屬從肌肉上傳來冰冷讓他顫抖了一下,跟著的是痛,從單點的刺痛,變成每一個肌肉的拉痛扯痛扭痛,身體像是個被扭轉的橡皮筋,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捲著,他張口,他呼喊,他從身中嘶吼著,想要把靈魂全部吐出來發出一點聲音,但他的靈魂是如此空虛,只有幫浦規律的唧聲,每一次的壓縮都將他的心跳越摧越快,不斷加速,產生了巨大的熱,他的皮膚像紙一樣,從中心點慢慢的往外燒著,火過之處只是一片焦黑,冒起了煙,迷漫著整個房間,像埋葬那樣的黑。
黑色的煙慢慢固化成了牆,上下左右前後不斷像他壓來,像極了恐怖片中的機關,直到最後只剩他恰巧可以容身之大,他突然想起來以前聽人說過,在那小島上的監獄,獄方會將最兇狠最不服管教的犯人們關進特別的牢中,牆上的一個洞,只能平躺一人,身不能彎腳不能屈,你只能感覺,感覺腳下的開口,那個你被塞進來的開口所透露的那一點點光影變化,那日的緩夜的慢,失去了時間的空間不在有意義,像壞了的錶,秒針猶豫不決留在原地顫抖,一分鐘像一小時,一小時像一天,剛開始你會聽到鬼吼鬼叫,像是要證明自我的存在,沒多久後,只剩微微的嗚咽,像是詢問著自己的存在,再沒多久,時間包圍了一切,連聲音都再也逃不出來了,據說再張狂的人被關了進去後,沒多久都服服貼貼。
他開始慌張的無法呼吸,就好像黑夜的海邊,過去的某些歲月,他會在晚上騎著車來到海邊,也許月亮從圓滿剛開始殘缺,深黑色的海水拉長了月,成了乳白色的絲綢,緩緩的飄在水上,遠方作業的漁船像是掉落的珍珠,點布在無盡的黑,然而他現在感覺的是更深的黑,是顏色尚未型成前的黑,應該說連黑暗都不算,就算閉起眼睛,光線總會穿過眼皮,些許光明,些許光明的影子,些許輪廓,然而,現在卻是一片很深很沉很靜的無色無影,時間,空間都失去的意義。
慢慢的,一些感覺浮現,是痛,是身體與分離出來的身體在痛,他看到哭泣,聽到每一個細胞都在流淚的聲音,血色的淚從炸開的細胞中流出,一個個炸開的細胞,發出霹霹啪啪的聲音,他想起了他出生的那一煞那,也是痛,是兩個身體被分開的痛,是靈魂被切割的痛,母親的痛,他的痛,痛是所有開始的第一個感覺,於是他開始哭泣,那如初生嬰兒般的嚎啕大哭,那樣單純爽朗的哭,不為其他,只為了痛,聲音回蕩在他的臥室,眼淚滴在枕頭上,他看了看身邊的手機,螢光閃爍的數字剛好從23:59跳到了00:00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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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
某日自己作了一個奇怪的夢,夢到自己懷孕了,真實的感覺到醒來還回蕩不去.
Sunday, October 28, 20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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