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March 28, 2012

眼鏡與我


















不知道從那時開始,看表演,逛展覽,喝咖啡鬼混時,身邊多了些男男女女,緊身格子褲,脖子上掛台相機,手上叼著一根不曾放到嘴上的煙,最特別的,清一色戴著粗框眼鏡,配著精心設計的零亂髮型,裝飾著憂鬱的眼神,再沒多久,眼鏡風漫延到街上的型男型女們,有度數的,平光的,甚至只剩個鏡框,那些光線該被扭曲的地方,穿過著頭髮,假睫毛.

從有記憶開始,雙眼的問題一直如影隨形的跟著我,醫生說斜弱視,大家叫鬥雞眼,走在路上,總招著異樣的眼光,看著我歪歪斜的眼光.家人帶著我南北找著醫生,火車,客運,一趟趟的奔走,換來的是一個個醫生的束手無策,某次,出了診所,南部的太陽強烈,曬的我瞇著眼,視線模糊,而雨滴,卻從母親的雙眼滴下.最後在榮總找到一個醫生覺得還有機會,也就展開了我十多年的眼鏡生涯,班上除了我之外,沒什麼人戴眼鏡,為了強迫平均使用雙眼,更是戴帶著一個眼罩,如獨眼龍般,小朋友的世界不一定比較單純,甚至殘忍,體育不好,功課平平的我加上一個怪異的裝扮,在課堂上,下課中,總要忍受有意無意的嘲諷揶揄,我只好在沒人的角落,幻想我是個獨眼的大俠…

國小三年級時,照例請了一天假,搭著飛機北上台北回診,醫生拿著光照了照,看了看,
"應該可以手術了..."
"從眼窩上方進入..."
麻醉 劃開 割斷 切開 移除 風險…… 一連串字眼,從醫生的口中蹦出,
手術這個字眼,便和痛一字離的很近,近的飄散出死亡的氣味,我開始哭泣,從診間哭到手術間,眼淚伴著笑氣一起沉入寂靜中,再有意識是一片黑暗,應該說連黑暗都不算,以往閉起眼睛,有光線會穿過眼皮,些許光明,些許光明的影子,些許輪廓,然而,現在卻是一片很深很沉很靜的無色無影,像是一片絕望,絕望的不知道是否還有光明.我努力要睜開雙眼,眼皮卻被血塊黏住,像是夏天柏油黏住了腳動彈不得,陣陣酌熱的刺痛感撲來,於是眼淚再度溢出,混著淚,沾著血,沙布被血淚浸染成腥紅,白色枕套滴上,像開了點點紅花.只覺手被暖暖握住,聽到媽媽說到
"別哭別哭,眼淚流出來傷口就好不了"
"忍一下,要乖,以後就不用戴眼鏡了,會變個小帥哥”
聲音像是搖藍,搖著疼痛,晃著不安,擺著擺著,我進入了夢鄉.
夢到,一個沒有眼鏡的我的臉.

然而,事情並沒有那樣的美好,眼鏡眼罩,復健回診還是跟著我走過來接下來十多個年頭.直到國中後才完全擺脫.
現在,曾有朋友拿著眼睛幫我戴上,誇贊新造型不錯,我看了看,總有說不錯的熟悉與怪異,想了想眼鏡不過是我想要離開的過往.

Thursday, March 08, 2012

聽著New order的女孩


晚上國中畢業,離家搬到台東市,老爸淘汰了套音響給我,二十多年的喇叭,外觀破舊,藤編的外罩破了幾個洞,留心細看,紙製的瓦盆上還有幾個蟲蛀的小孔,但聲音一出來,還是個系出名門的好喇叭。那時獨自住在小城的最邊陲,房間中掛著老爸的畫,畫的是一片山野,草綠,翠綠,淡綠,濃綠,整幅畫都是層層疊疊的綠色,滿溢的跑出畫中,沿著窗戶跑出去,跑過水果園,木麻黃林,一路跑到的都蘭山,染了整窗的綠,下雨天時,隱隱的雷聲會從山谷中傳出。老爸不知到從那邊弄來了三根大木頭,對著窗邊,架在空心磚上,就成了我的書桌,音響擺在桌上,那時剛開始聽起搖滾樂,鼓聲隨著雨夜的雷聲敲打著。

高中玩混了三年,下了課也不愛念書,就是看小說聽音樂,沒想到狗運考上不錯的志願, 大背包裡裝著一疊的CD,來到了台北,頭兩年,在男生宿舍窩著,一間房四個人擠著,架高的床底下擺個衣櫃和書桌,除了走道的空間之外,再也無多,一到了夏天,令人窒息的炎熱讓房間更顯擁擠難耐,我只好把音響留在台東,戴起耳機,然而那一陣子卻是我對音樂最癡狂飢渴的歲月,那時資訊還沒這麼發達,只能靠網上一篇篇的文章來編列採購清單,常還沒聽過,就已經憑文在腦中幻想出了音樂的模樣,對於音樂的分類學更是無聊的執著,每個月初我捧著生活費,打工的錢,從學校邊的宇宙城,後來的誠品音樂館,換回了一張張的CD,就迫不急帶的塞到隨身聽中,在回宿舍的路上把耳機塞著,也許剛好聽完一首歌,也許兩首,偶爾跟著哼起了曲調,路上經過的人也常忍不住多看了我一眼。

大三時,搬回內湖外婆家,一個頂樓加蓋的套房,落在金面山山腳下,窗戶對著一片山林了,音響也被我放在窗邊,有次一個女生來我家,約是夏天的午後,外面的太陽曬起來像是會咬人似的,空氣凝固了,像是一團火熱的綿花,塞滿房間,電風扇怎樣也吹不去整屋子的悶熱,他躺在禢禢米上,閉著眼睛,很黑很黑的長髮鋪著,髮香混著稻草香,混著夏日潮濕的味道,音響放著他帶來的New Order。他說"不覺得,很安靜嘛? 靜到你可以把心放進去,再也不會有什麼起伏,只剩下那節奏"說著跟著節奏哼了起來。那時我還沉醉在老搖滾的懷抱當中,一點也不明白,這個只有呻吟,沒有火辣吉他solo,沒有漂亮riff,一成不變的鼓點,混著重覆的電子聲響到底好聽在那,但我沒有說些什麼,只是靜靜的躺在他的身邊閉著眼睛,不時聞到那傳來的味道。畢業後,慢慢斷了她的訊息。

忘了是那一年我也開始聽起New Order,也忘了是那一年聽到他自殺的消息。但當我放起了New Order,偶爾又會傳來那味道,那夏天的味道。

Thursday, March 01, 2012

老爸的音樂




老爸喜歡聽音樂,喜歡古典樂.當我還小時,搬了多次家,搬到後來,東西都盡量精簡,能丟的就丟,常是台小貨卡裝滿一車,邊開邊找房子,房子找好,馬上搬進,但不管如何,有套音響總是跟著,在那年代,有套完整的音響,轉盤擴大機到喇叭,可是件了不得的事.小時,啥都不懂的我,好奇箱子裡怎會有聲音,手摸啊摸,竟把喇叭戳凹了進去,免不了挨了頓打.從此音響在我心中就是神聖不可侵犯屬於老爸的東西了.

那時老爸建築師生涯不順,想要逃離台北,逃離都市,逃離著人群,逃離那不被了解肯定的感覺,去追著他另外的夢,畫畫的夢,於是一個人跑到了鄉下,在台東關山落了腳,當年關山還是個純樸的鄉下農村,除了稻田之外還是稻田,一片連著一片,從山的一邊連到另一邊的山,插秧放水時,水映著天,映著中央山脈,海岸山脈,映著一片片的雲.風一吹,雲就起起浮浮的飛奔過田野,站在田中,仰望看是天,低頭也是天.而音響也跟著他在群山稻田中響著.

偶爾會和老媽趁著假日下關山住個幾天,白天老爸就騎著偉士牌載我晃來晃去,溪邊游泳,溝裡摸蜊仔,上南橫看山陪他寫生.回程時我總喜歡倒著坐在後面,可以背靠背的貼著在老爸,聽他吹著口哨,哼著歌,有時是茶花女,有時是阿依達,歌聲送著道路朝遠方奔去,玩累了,常晚餐都還沒吃就睡著了,到了半夜起來,常會看到老爸拿杯酒,聽著音樂畫畫,手上的畫筆隨著音樂搖擺,厚厚的油墨顏料一層層抹上,好像要增加些什麼,又像要蓋掉些什麼,那時他的畫,常是空蕩蕩的馬路,空蕩蕩的月台,偶爾會有著一輛車,一個人,一個不知道要前往那邊的人,也許那是他自己吧.問過老爸,一個人窩在這樣的鄉下小鎮,不會孤單嘛? 他回著說”我有貝多芬,我有巴哈”

沒多久後,老媽和我也搬來這個鄉下小鎮,度過了我的童年生活.小時老爸是個可怕又可親的關係,他會因為筷子沒拿好而嚴厲的訓斥我,但我也跟著背影模仿著他的一切,於是我也聽起了古典樂,總在早晨起來準備上學前,放著音樂,尤其喜歡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,旋律淒涼帶著不安感,在一連串的轉調中,散發著苦澀,那時的我應該也沒法了解,只覺得好聽,老爸也喜歡.當班上同學在討論小虎隊的新專輯時,我只好格格不入的在旁邊哼著沒人知道的旋律,至於我怎麼學壞聽起搖滾樂和爵士.就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.

國中畢業先是搬到台東市,高中畢業後更是離開了台東,北上念書,工作,一轉眼就是十多年了,回家的時間與次數越來越短少,每次回去,街上的景色都翻過不識了.偶爾老爸會北上處理事情住個兩三天,但都久待不住,說"沒有自己的茶,沒有自己的音樂.受不了".事情一弄完就迫不及待的跑回關山.

上周我想逃離台北,逃離那陰雨濛濛溼溼冷冷的天氣,回去了一趟,與老爸暢飲了一夜,聊著,近年來他又投入建築設計中,找到了新的一片天,作品慢慢得到遲來的肯定,本來就自傲的他,聲音又更大了,而那夜半起來畫畫的身影也消失了.隔天早上被音樂吵醒,巴哈,大提琴無伴奏,睜開眼,雲霧飄在山頂,安穩的聲音扮著陽光在窗口,下了樓,看他砌起一壺茶,喝了口,探頭往廚房望,看著老媽,問"毛,好了沒?餓了"
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會感到孤單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