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February 19, 2013

大隊長


住處緊臨著金面山,登山口就在門前,一到了假日,登山客絡繹不絕的前來,但平日的早上,則是安靜的只有早出的上班族。今天早上出門,沒碰到旁人,自己走在不知是霧還是細雨中,只如同熟悉的台北過往冬日一般,總有水織起的網罩著你,瞇著,怕髮間流下的水濕了眼睛時,看到一隻公雞,碎步在登山口邊,不時左張右望然後低頭啄著地面,好像在找什麼吃,就這樣緩緩的從登山口晃到了柏油馬路上,雨慢慢大了起來,他抬起頭,撐開翅抖一抖,水花四濺。咕噥了一聲,然後繼續慢步。這陣子早上好像都會聽到幾聲雞啼,原來是他,似遠又近的傳進窗中,那早晨的啼聲倒有些熟悉。

剛搬到台東時,住在一國宅社區中,小小的兩層樓平房,前庭有個院子,之前的屋主加上了塑膠浪板改成車庫,擋掉了灑下的陽光,客廳的窗口爬進來的只剩顯陰暗,灰灰的鋪了滿地,地板是洗石子,灰色的水泥中鑲著黑色白色的石頭,被磨的發亮,有些白石頭夾著的結晶,像水晶半透明的在陰暗中閃著,總想著那天把他鍬下來,可以換包零食,或是隻冰棒吧,我的房間在二樓,一張小號單人床,旁邊用木板墊著書櫃當桌子,桌上被我劃滿圖鴉,紅色,黑色,藍色無意義的線條方塊,每個轉折都是直角,堆堆疊疊的陪我渡過了寫作業的時間,而書櫃中的小百科和拇指文庫則陪我渡過了睡前時間。

房間有扇門通往陽台,老媽曬著衣服棉被的地方,天氣好時,衣物種會吸滿陽光的溫度與柔暖,旁邊有個爬梯可上屋頂,頂上長著炮仗花,一到春夏,炸開屋頂是一片鮮黃,曾以為那就是湯碗中的金針花。

隔壁則是老爸老媽的臥房,小時不習慣自己睡,總覺得幽暗的牆壁在我閉上眼後就會有什麼跑出來,於是老爸老媽趕我先上樓睡覺時,都還是跑到他們的臥房,房間不大,鋪滿了褟褟米,上面墊著床墊,有時老媽說"都快念國小了,該學著獨立一點了",我會跑回房間開著燈,過兩三個夜,然後也許某天晚上,睡一睡我又拖著棉被窩回去爸媽身邊了,感覺被他們夾在中間,好不安全。

臥房再過去,最大間的房就是老爸的畫室了,裡面畫架一個個的立著,窗口有片籐蔓從車庫頂爬了上牆上了窗,棕色籐蔓染了一室的幽靜,老爸不是站著,把顏料一筆一筆塗在畫布上,就是坐在椅上,靜靜的隱入了幽暗中。

之後老爸想蓋自己的房子,於是在山腳下買了一塊地,離鎮上有段距離,過去就得一直朝山的方向走,沿著田,沿著田梗,沿著梗邊的水溝,聽著水聲的往上走,走的很遠,總以為自己得走到圍山飄渺的雲中,然而雲始終還在頭頂上。

房子還沒開工前,就先挖了個水池,十幾米寬長,中間一個小島把池分成了左右,水是從山邊的大水渠引過來的,來自一路從中央山脈三千多公尺點滴匯流而成的溪,還帶著點高山的冷列,灌到了池中清可見底。有日下午約了朋友一起想要游泳,剛好碰到他母親
“對啊,我們家挖了一個游泳池,不太深啦,我還踩的到底”
那時只想,如果說魚池的話,朋友他母親應該就不會准他一起來了吧,也沒想到這謊說的有點可笑,於是兩人拿著還沒裝下的木門板當起了船,像是艘太大的船在太小的湖中,沒划幾步就撞到了岸,但兩人還是玩的很開心,依稀是個有雲的下午,陽光偶爾從雲縫中洩出了一泉光,落在山谷中,像極了美術課本上看到那些中世紀的彩畫,每當天使出現,背後的雲,就會有那樣的光,當然那些天使在學期過後,總是長出了鬍子,拿著槍拿著劍了,在天上飛來飛去了。那是我第一次在那水池玩水,倒也是最後一次,老爸之後倒還有事沒事就會下去游個一圈。

房子蓋起來後,島中種了棵柳樹,柳樹高大茂密而柔軟,有風有雨就飄著,池的周圍幾顆榕樹幾顆樟樹,圍繞的池水是一片陰綠,

有次年後,老爸的朋友捧了箱小雞來,像是會跑動的動物玩偶,說
“自己養的雞天然,吃的比較安心啦,你都不知道外面現在是怎樣養雞的,一群雞就擠在一起,屎啊尿的都和食物混著,有夠不衛生的啦”
“然後又一直打藥吃藥,說什麼比較不會生病,長的比較快,我從小就沒看過雞長那麼快,那個一定有問題啦,天知道人再吃下去會怎樣”
“外加,你知道嘛?外面養的雞,肉的味道都不對,肉也鬆鬆的不好吃”

於是老爸在池邊用鐵皮鐵網搭了個蓬,起先一片白鐵閃亮亮的落在院中,有些搶眼,有些突兀,一些時日後,藤爬了,落葉積了,倒有些像童話中的森林小屋,箱上點了盞燈,黃沉沉的光照在毛絨絨的小雞身上,給著他們溫暖,那他們不曾有機會了解的母雞的溫暖,鄉下的夜是黑又明亮的,入夜後人家的燈火慢慢熄滅,只留出影的月光,和一盞黃沉沉溫暖的燈光,和燈光下那群毛絨絨的小雞。

日子一天天的暖了起來,春天的陽光燒掉了絨毛,灼了一身亮麗的羽色,南邊來的風開了他們的嗓,每天早上開始被啼聲吵醒,他們尤其喜歡站在我窗口前那一小塊水泥平台啼著,在破曉之前啼著,叫著吼著都趕不走他們,只好在書桌上準備幾顆小石子,丟個幾顆然後悶頭回去繼續再睡,而那盞黃沉沉的燈也沒再開了。

只是養著養著,好像都忘了當初的目的,直到某日。

某個假日,約莫是吹著南風的夏日午後,天空有點陰,空氣濕的像是要擠出雨來,隱隱的雷聲攪動著雲,老爸穿著黃色的雨鞋,追在雞群後面跑了好一陣子,抓到隻母雞,棕色的羽毛在掙扎時散落了開來,留下一個個小孔,微微流著血,流著生命的氣息,一點一滴消散流去。我抓著翅膀的尾端,手中的身體柔軟,羽片光滑,沒什麼扭動掙扎,只是眼睛亮亮的,張望著,老爸握著雞頭微微上抬,另一隻手上的刀已經落下,一瞬間,血噴了出來,生命似乎在最終又醒了過來,奮力扭動,鼓起了喉嚨似乎是想要喊叫,但只是冒出更多的血,我的手上,衣服褲子上染了塊塊的紅斑,感覺到,那血的一點點腥味,一點點溫熱,一點點血上的離身靈魂。

沒法記得她掙扎了多久,也忘了最後是怎樣處理掉的,只有一點手上的溫度還留在腦中,而之後我們就沒再殺過一隻雞。

他們好像也慢慢了解到自己的地位已經從食物變成寵物後,就變越來越大膽,越來越姿意妄為,整天成群結隊繞著院子,其中領頭的是一隻大公雞,全身白羽,金黃色的喙與爪,深紅色雞冠挺的老高,有陽光時,脖子上的白色羽毛會閃著淡淡金光,走起路來更是指高氣揚,左腳抬起後在空中停頓個一下,頭抬的高高,左顧右盼,然後緩緩落下,接著換右腳,像是巡視領土的郡主一樣,後面則跟著一群母雞,如妻妾們般乖乖跟在後面不敢超前,我們都叫他大隊長。

本來還有隻公雞,體型更大些,暗血色的雞冠襯在黑色的羽身上,走起路來總振著翅搖著頭,大隊長和他各自有群跟隨者,安好在後院的兩邊,彼此互不相犯,只是冷冷的看著對方,直到一日下午,不知道為什麼井水與河水匯在了一起,一陣混戰後,血色從雞冠染下了羽翼,也讓他退到院子的另一角去了,沒多久黑雞就死去了。

自此之後,後院就是大隊長的天下,然而他還有一個眼中釘,家中逐漸長大的小土狗-波奇。

還記得書櫃上的姆指文庫,有本紅色羊齒草的故鄉,講著少年和兩條獵狗的故事,講著那煙霧迷漫的奧瑞崗森林,那狡猾的浣熊,講著分別與死亡,我小時看完後眼淚流不停,但想養一隻狗的念頭也盤旋不去,老爸老媽原本一直說房子小,養狗不方便,但新房子落成後,也沒藉口了。

波奇剛抱回家時還只是隻剛睜開眼的小狗,老爸在前門筵下鋪了個窩,他就在那邊打著滾,用嫩爪搔著頭搔著肚,人來就吠個兩聲,然後把頭往舊綿被裡鑽。

越長越大後,前院的小窩好像已經滿足不了他的好動,他慢慢繞過了屋子,跨進了大隊長的地盤-後院,豈先,大隊長見了他,隱忍著沒什麼動作,只是隨著狗的腳步,轉著頭,眼睛死死的盯著他,小狗被目光鎮到,有些膽怯,三兩步跑回前院,然而,波奇的膽子好像隨著身驅一天天長大,帶他走向了大隊長那不可侵犯的禁區,水池邊的那片林,母雞們下蛋的地方。

那天午後,波奇不知道怎樣,走的太深,深的直到大隊長擋在他回頭的路上都才發覺,兩人對看在池邊的窄道上,旁邊的野薑花剛從盛放開始凋謝,梗上留了幾片白色已經轉黃的花瓣,狗發出了低沉的喉聲,像是火山緩緩的低吟,震動著大地,尖牙從嘴邊冒了出來,白的,亮的,身體壓低屁股翹的天高,力量集中在腳尖上,在爪上,緊緊的牢抓地面,而大隊長像個雕像立著,動也不動,像是有條無形的線,緊緊綁著雙方。

繃緊的線終就是會斷的,波奇直奔而出,撲像大隊長,大隊還是不動,只是頭抬的更高,眼睛更亮,直到波奇逼到了身邊,才大翅一振,像飛起來了一樣,爪子直往臉抓去,鑿出了一道道血痕,波奇被突如其來的傷痛嚇到了,受傷使他恐懼,恐懼使他退卻,身體一軟,哀嗚的一聲跑了開來,留下祇高氣昂的大隊長,後面簇擁著他的母雞們,咯咯的發出贊嘆的叫聲。

自此之後,後院完完全全就是大隊長的天下,連我爸要進後院都要畏他三分,有次放學回家,看到老爸小腿上血痕一條條。
"今天下午想要去除草,忘了穿雨鞋過去,真是有夠兇的"
"真是搞不清楚誰才是主人,有天一定要把他抓來作白斬雞,讓他知道誰是戶長"
邊說邊在傷口上沖水,邊沖邊咬著牙倒吸口氣。

不過大隊長終究死的還是有點戲劇化,有點意外,一個颱風天,風強雨猛,在我家的屋頂敲著最狂野的節奏,隔天早上望出去,後院是一片零亂,池中堆滿了樹葉,蓋了厚厚一層綠與黃,其中有些不少是柳葉,一樹的葉幾乎全部離身,枝幹也斷的七零八落,而平常睡在樹上的雞們,三兩三的低坐在地上,頭底身的團在一塊,但久尋不見大隊長的身影。

然而風一吹,池水樹葉被攪動了開來,中間有個白色的身軀,靜靜的浮著。

我突然想起來,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天的雨,讓他下了山找吃的,抓了把米,跑了下樓,灑了一小把在地上,他走近了我身旁,咯咯的在我腳邊吃了起來,吃著吃著,雨好像也慢慢停了。